莫名与奇怪的悲伤,是我们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时刻中,一定会出现的东西。那种忧伤就像散落在寂寞夏夜里的一抹月光,宁静而又惆怅。孤独的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,在坎坷中奔跑,在挫折里涅槃,忧愁缠满全身,痛苦飘洒一地。我们累,却无从止歇;我们苦,却无法回避。
生活很戏剧,它让人从无望学会期望,从失望学会无望,从孤单学会适应陪伴,从分离学会孤单。兜兜转转,还是一个人,却又不再是那个人。某年某月,当我们再次回首凝视,原来,成长的脚印就散落在这深深浅浅的坎坷与挫折中。小说《面纱》中的凯蒂也是如此,弯弯绕绕,一路艰辛,但也总算是看遍了人生的风景。
但丁的《神曲》中有这样几句诗,“喂,等你返回人世,解除了长途跋涉的疲劳,请记住我,我就是那个皮娅,锡耶纳养育了我,而马雷马却把我毁掉,那个以前曾取出他的宝石戒指并给我带上的人,对此应当知晓。”皮娅是锡耶纳的一位贵妇,她的丈夫怀疑她红杏出墙,但摄于她的家族背景,不敢动手至她于死地,就把她投入了位于马雷马的城堡,以期让她在城堡的有毒蒸汽中死去。但是她迟迟未能毙命,他最终忍无可忍,把她从窗子里扔了出去。
据说《面纱》的创作灵感就是来源于这几句诗。小说中,男主公瓦尔特也是在发现妻子对自己不忠后,决定把她带到霍乱灾区,以期报复。与诗歌不同的是,小说中妻子并未死亡,瓦尔特自己却因感染了霍乱而客死他乡。如果仅仅只是讲述一个简单的婚外情的故事,那毛姆就不是所谓的经典作家了,毛姆的高明之处就在于,他用爱情书写人生、人性,入俗而又脱于俗。
刚结婚三个月,凯蒂就明白她犯了一个错误,她不爱瓦尔特。凯蒂漂亮,但凯蒂更骄傲,她嫁给瓦尔特,完全是因为她不能忍受来自亲人的嘲讽,她不能忍受自己比妹妹多丽丝结婚晚,她不能忍受母亲说她是个老姑娘。没有爱情的婚姻,注定到不了终点。凯蒂根本不爱瓦尔特,他们的结合纯属偶然,凯蒂爱上查尔斯·唐生则是必然。
就像在冬夜独自行走的旅人会把异乡当做故乡一样,凯蒂觉得唐生就是她的全部,她在唐生的怀抱里做着她的白日梦,但她的心底也朦朦胧胧潜藏着忧虑。这种感觉很古怪,就好像一支管玄乐队在旋律声部,由木管与弦乐演绎着牧歌般的田园曲,而鼓组却在低声部隐约的敲击着不详的节奏。
当白色陶瓷旋钮慢慢转动起来的那一幕在脑海里浮现的时候,凯蒂的心脏总会不由自主的加速跳动。终究,瓦尔特还是知道了她的秘密。不是怒吼,不是咆哮,更不是撕扯,瓦尔特的克制让所有人震惊,而这个不善表达之人的剖白更是令人叹服。
“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。”瓦尔特说,“我知道你愚蠢、轻佻、头脑空虚,然而我爱你。我知道你的企图、你的理想,你势利,庸俗,然而我爱你。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,然而我爱你。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已之私跟我结婚。我爱你如此之深,这我毫不在意。”
或许人生下来的时候都只有一半,为了找到另一半而在人世间行走。有的人很幸运,他爱的那个人刚好也爱他,一下子就找到了另一半,但有的人就没那么幸运,他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,所以永远也填补不了所爱之人心上的缺口。凯蒂和瓦尔特就像两个不同频率的声波,永远也不能共鸣。
在人生的旅途中,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一张方向明晰的路线图。有些路,只有自己亲自走过了才能知道哪里是通往天堂,哪里是通往地狱。瓦尔特正是深谙此理,所以才提出了看似合理的离婚条件——如果唐生愿意和妻子离婚,并在离婚协议书签订后的一个礼拜内娶凯蒂,否则他就不同意离婚,而且要让凯蒂和他一起去霍乱灾区救治病人。他要让凯蒂自己揭开唐生的面纱,让她亲眼看见唐生冷漠、胆小、自私的真实面目。
倘若当唐生说他说过的话是不能字字当真的时候,凯蒂的内心还残存着一丝希望,那么当唐生为了保全他自己而劝凯蒂去瘟疫区的时候,凯蒂的内心一定是彻底绝望的。那个时候凯蒂才明白,瓦尔特的自信来自于他的笃定,他笃定唐生会弃她不顾。
在湄潭府这个霍乱的中心,凯蒂被恐惧折磨的快要发疯了,不仅仅是霍乱的威胁,更有来自瓦尔特无声的威胁。也正是在这无尽的孤独与绝望中,凯蒂开始思考,她要求得内心的安静,她要寻找解脱的真正方法。凯蒂开始和修女们一起帮助灾民,希望在宗教中求得安宁;她去拜访韦丁顿的中国妻子,希望在神秘的
东方文化中寻求解脱。
正如韦丁顿所说,凯蒂寻找的是一种道,有的人从鸦片里寻求这个道,有的人从上帝哪里,有的人投奔了威士忌,有的人想从爱情里寻个究竟。而有了道,你还是什么也没得到。安宁就像一种无影无形的奢侈品,它不在工作中,也不在欢乐中,它不在修道院或者这个世界上,它仅仅存在于人的灵魂里。
得不到安宁的不只是凯蒂,瓦尔特的内心也是煎熬的,他不能忍受妻子出轨,在某种意义上说,他把凯蒂带到瘟疫区就是想要置她于死地。可是他最不能放过的其实是他自己,在所有伤痛中最难以痊愈的就是虚荣心受到打击。他不能原谅凯特,他更无法宽恕他自己,所以在得知凯特怀了唐生的孩子后,他选择了死亡。
现实世界才是名副其实的流放地,生活是每个人必须背负的十字架。瓦尔特是因为心碎死的,“死的却是狗”,这是瓦尔特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,这是戈德·史密斯的诗《挽歌》的最后一句,狗发疯将病人咬伤,大家都预料人将会死,但是人活了过来,最终死去的却是狗。瓦尔特爱凯蒂,他由爱生恨,他恨的不是凯蒂,他恨的是自己。
瓦尔特的死对凯蒂来说是个打击,她不希望他死。但是说到底,她并不爱他,从来也没有爱过他,未亡人的恸哭哀悼是贤惠而妇道的,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,她再也不想惺惺作态,悖逆心愿了。有时撒谎是不得已而为之,但是自欺就是不可饶恕的了。
凯蒂遗憾瓦尔特的死,她承认瓦尔特有着让人钦佩的人品,但是不幸的是她偏偏没有喜欢他,有的只是厌烦。他们在一起从来也不快乐,而想要分开却又是遥不可及的事。不得不承认,瓦尔特死后,她的生活的确多多少少舒畅了一些。看到凯蒂的这种想法或许会觉得她是蛇蝎心肠。可是在现实这个荒诞的磁场里,卑鄙与伟大,恶毒与善良,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。而这,也正人性的复杂之处。
瓦尔特的去世让凯蒂挣脱了令人烦扰的束缚,她逃离了湄潭府这个监狱。死亡的威胁烟消云散了,使她屈尊受纳的爱情已经随风而去。所有的精神羁绊都没有了,留下的只有一个自由奔放的灵魂,有了自由,她也就有了无畏地面对未来的勇气,她只要重回香港,在那里短暂地逗留片刻后就可以回英国了。
就像童话故事《狼来了》中村民们会三次相信那个撒谎的牧童一样,重回香港后的凯蒂再次落入了唐生的魔网。但是这次,不是唐生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凯蒂,而是凯蒂的灵魂无法掌控自己的肉体。她不知道她怎么会鬼迷心窍,她恨唐生,同样也恨自己。她以为她已经彻底变了,她以为回到香港的她将是一个冷静自制的女人,她以为她不再受低贱的欲望诱惑,而是会在洁净、单纯的精神生活当中自由自在地徜徉,但其实那只是一种幻觉,那是遥不可及的,根本无需尝试。
在乘船离开香港回英国的途中,凯蒂想了很多,她不明白她即便彻头彻尾地鄙视唐生却还是投入了他龌龊的怀抱,怒火在她的胸口燃烧,厌恶感撕扯着她的心,她觉得这辈子也忘不了这次羞耻,她不住地落泪。
然而随着船离香港越来越远,她发觉心中的怨恨之情渐渐地迟钝了下来。那件事好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,她好比是个猛然发了疯的病人,清醒之后,她为自己依稀记得的所作所为感到哀伤和羞愧。但那既然不是真正的自己,所以还是有机会请求人们的原谅。如果非要经过斗争才能找回她的自尊,那好,她就提起勇气面对吧!
还在归国的途中,凯蒂就得知母亲去世了,回到英国的凯蒂只见到了孤身一人的父亲。在和父亲的对话中,凯蒂觉得他们父女俩的心里隔着很大一段距离,这段距离甚至比两个初遇的陌生人还要远。因为但凡是陌生人,总还会对对方有种好奇心,父女过去的共同生活现在反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道冷漠的墙。
凯蒂深知她从未做过让父亲对她宠爱有加的事,他在这所房子里从来都是多余的人,虽然负担着全家的衣食来源,但却因为薪俸寒酸无法提供更为奢华的生活而受到家人的蔑视。从前,她只知道理所因当地享受父亲提供的舒适,她只知道全家人都对他厌烦透了。现在凯蒂知道,反过来父亲也一样。他为了所谓的责任付出了一生却得不到任何的理解与回报,他从心里厌恶妻子和女儿,尽管他从来不对自己承认这一点。
磨难让凯蒂认识到了父亲的无奈、痛苦与孤独,她感到非常愧疚。在和父亲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谈话之后,凯蒂知道,她获得了让父亲重新爱他的机会,横亘在父女两人之间的高墙终于消失了。故事的结尾,凯蒂决定生下独肚子里的孩子,她要把孩子培养成一个无畏,坦率,自制的人,她要和父亲一起度过余生,弥补从前的缺憾。
在现实世界里兜兜转转之后,凯蒂已经学会了怜悯和慈悲。她不清楚未来有生什么在等待着她,但她在心里已经准备好了,无论发生什么,她都会以轻松乐观的态度去接受。或许,所有她做过的错事蠢事,所有她经受的磨难,都是人生的必修课。
《面纱》的书名出自雪莱的十四行诗:“别揭开这幅彩幕,它被活人称为生活;虽然上面所绘的图景显得很不真实。只不过是以随随便便涂刷的彩色,来摹拟我们愿信以为真的一切东西。”如同毛姆的所有小说的主题,《面纱》所揭示的也是:爱情、婚姻都是不真实的彩色面纱,揭开这层面纱——将是一条通往宁静的路。